第53章 如意酒楼 1

“父亲老了”，程嘉明又说，“他再也追不动我了，这就是岁月的作用。”

说完，程嘉明又吐了一口烟雾，他静默的表情，是一帧模糊有些古旧的画像。

李娜发现自己与玲娜忘了给程嘉明倒水。玲娜取出土红色的紫砂杯，李娜放上绿茶，滚烫的开水一冲，茶尖沉人杯底，再缓缓上浮，一粒粒可爱的嫩牙。

程嘉明问玲娜经常回家吗？玲娜说刚参加工作，不好意思请假，只能等国庆节放假了。

又问李娜家那么远想家吗？一句很平常的问话，由程嘉明的嗓子眼发送出来，伴以他那充满关怀的眼神，那一刻，李娜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小妹妹，他就是她的兄长。她一直盼望着自己有一个兄长。李娜低下头去，为的是躲过程嘉明向她投注过来的目光，她怯怯地低下了她的头，她看见自己的脚，脚上是绳编的凉鞋。她的目光缓缓地向前移动，她看见黑色皮凉鞋里程嘉明可爱的脚。程嘉明穿的是浅蓝色衬衫，衬衫由宽皮带扎在裤腰里。男人的装扮，这样就够了，李娜又想。

那年某个秋日的午后。阳台上吹送来一股清润的风，那风穿过门框，直直扑往床上的李娜、玲娜，像一个人温柔抚摸、拨弄着她俩的眼帘，把她们从午睡的慵懒中翻醒。

其实，她俩当时尚未体会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抚摸是怎样的感觉，尤其是一个成熟的富于经验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抚摸。

但是，那缕风，她们是同时感觉到了，那阵雨过后的风，有力更有凉意，真的很令人受用。

程嘉明就在那样一个阵雨后，迈着从容沉稳的步态，以稳重成熟的面孔，出现于她们宿舍。见李娜与玲娜各自从自己的房间奔来为他开门，他以一种很老练的、宽厚的微笑说：“是雨后的阵风把我吹来的，欢迎吗？”

李娜的穿着很简单，白底嫩绿色无袖连衣裙，因为服饰的简单，反衬出身体的曲线与丰腴，两条白皙的胳膊，轻轻地露在外边。玲娜的服饰则要明艳一些，自裙，绛红色底子的碎花短袖衫，随意，大方。青春的活力在两个人的眼眸里一波一波地翻转，热情的笑容在脸上的线条里流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微醉微晕的香风。那风徐徐向程嘉明吹送，是有些恼人的。

李娜那略为羞怯的神态，真是说不出的可爱。那可爱暴露了李娜内心的紧张与悸动。程嘉明从她那内在的紧张与悸动中品味出某种难以言传的快乐。

“李娜，我家在南都路，比玲娜远，但还是比你家近，若想家，就上玲娜家或是我家玩吧。我父母很热情、很好客。”

“光是你父母热情好客，我是不敢去的。”

李娜的房间，不到十平方米，天蓝色的窗帘，蓝色系的床单与被子，一张书桌靠近窗前，书桌上方是一幅嵌在镜框里的田原风景画，两个小箱摞在一起，摆在屋后的角落里，一个小巧的竹制书架立于床头。房里虽小，因为东西也不多，竟也显得宽敞。

程嘉明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举目外望，看得见楼外的树木与树木中灰白的建筑物，有鸽子飞过窗前的上空。

玲娜与李娜，并排坐在李娜的床沿上，似乎在这位不速之客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位不速之客不同于她们所遇见的同事与同学。相比之下，年轻的同事或同学，无论是形体还是眼神，显得青涩，显得空洞，大家开开玩笑逗逗趣无妨，但不会使人产生美好的联想；而年长的同事，脑中装满了专业术语加上过于具体琐碎的生活，对人，虽有挑剔也有一份友好的关怀。对面的程嘉明，充满成熟男子汉的魅力。那魅力由他的眼角、眉梢，由他的唇、他的形体缓缓地向外辐射、传播，形成某种波，那波像他口中喷吐出的烟雾，在李娜的房间里扩散。

程嘉明几句玩笑话，就把气氛调剂得轻松和缓，见床沿上两位年轻女子略为节制而又灿烂的笑，那心情，就像美食家面对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喜不胜收。程嘉明露出淡淡的喜悦与微笑，他把乐不可支的情绪深埋心底。

三人闲话，说各自的家乡，说家乡的风土人情，说自己曾有过的有趣而好笑的往事。谈起往事，李娜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生动，两道细眉轻轻一扬，目光里有顽皮，有隐隐的怀旧情绪，很率真。玲娜的表情，透出娴雅，点头微笑中有对谈话内容微妙的意会。程嘉明，他的嗓音略为沙哑却不失浑厚，手夹着香烟，语音从容不迫疾徐有致，讲的是小时候他如何与老父亲作对，父亲打他时他又如何高呼着我不做你家儿子一边仓皇外逃，在他猛地跨过一个堤坎时还是被父亲捉住，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拎回家。讲述时他没笑，但玲娜与李娜忍不住笑了。她们想象不出年少时程嘉明的具体模样，但她们能够把程嘉明与父亲之间的对抗与围追堵截想象得活灵活现，具体又生动，还能想象出当时灰暗或明亮的天空与天空下深而窄的县城小巷与那裸露的田埂。在那田埂上，程嘉明鸟一样飞过，他的父亲狠命地追赶，风呼呼吹过。